对话:当代艺术的价值选择与意义确认(郝青松、艾蕾尔、牛寒婷)

2017-08-01 14:09:25  浏览量 403  评论数 0
[摘要] 牛寒婷:在微信的朋友圈上看到二位刚刚去了欧洲考察,咱们就从微信聊起吧。像微信这样的移动网络交流平台,已经完全进入了我们的生活,从大的方面讲,是数字时代的高科技、新技术,正迅速地、全方位地改变着现代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存方式。说起消费时代,法兰克福学派的观点早已成为一种共识,即大众的消费欲望是被生产和制造出来的。

 艺术的价值和意义

 牛寒婷:在微信的朋友圈上看到二位刚刚去了欧洲考察,咱们就从微信聊起吧。像微信这样的移动网络交流平台,已经完全进入了我们的生活,从大的方面讲,是数字时代的高科技、新技术,正迅速地、全方位地改变着现代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存方式。说起消费时代,法兰克福学派的观点早已成为一种共识,即大众的消费欲望是被生产和制造出来的。那么,数字时代的这些新技术,又是如何更深刻地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、情感方式,乃至艺术创造的方式?在当下的艺术实践中,这些新技术是如何介入艺术创作的?介入到了什么程度?国外的当代艺术是怎样的状况?二位能不能结合去欧洲考察的感受聊一聊?

  郝青松:微信已经势不可挡地侵入我们的生活,创造了一个超真实的景观世界。在欧洲时,身在万里之外,却丝毫没有和国内的距离感,通过微信即时地传播和交流着异地的景观和思想。当经过精心选择的图像发布在微信的朋友圈时,就不止是我自己在观看,通过图像传播,无形中我成为一个西方文明的传播者。每个人都是一部移动电视,播出的内容虽然也经过个人选择,但比起大众媒体无疑更为真实和直接。微信还具有阐释的功能,发布的图像和观点都经过个人的选择和编辑,具有主观倾向。微信还能激发创造,在交流互动中生成很多新的思想、观点。

  可见新媒体技术对我们生活的影响程度。在艺术创作中也能看到同样的现象,例如在今年的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,在丹·弗拉维的装置作品《欧洲伴侣》中,大约200平方米的半封闭展览空间被分成等大的三个房间,艺术家用不同色彩的灯管构成的9个方框被分置在不同的角落,描述了作者身边熟识的9对欧洲伴侣。观众依次穿过被不同色彩灯光渲染的空间,感受由灯光构成的这些伴侣或热烈或阴郁的生活气氛。最后一个房间,是三个由冷暖两色日光灯管构成的空间。方才浓郁的情感色调瞬间被冲刷得像空气一样平淡。新媒体技术给观众提供了充分的互动空间,他们可以进入艺术,参与艺术,融入艺术,完成艺术。

  新媒体技术在西方当代艺术中的应用已是普遍的共识,它带来的形体和光色的变化与构成,为传统方式所不及,极大地扩展了观者的视觉和心理体验,从而可能更为有效地传达艺术家的意图。

  使我感兴趣的其实还不是新媒体技术在艺术展中的应用,而是在更多的社会主题展中的普遍应用。比如在日内瓦世界红十字会的人权主题展中,数字技术已经普遍应用。每位观众随身携带的语音讲解机,能够随行进位置而自动感应,随时调整和启动所在展厅的语音讲解。在一个立体彩色人像前坐下,他立刻开始说话,表情、动作宛若真人,用真人语音讲述自己的经历,令观者身临其境。进入一个关于战俘营人权问题的展厅,先要从几百根垂下的锁链中穿行而过,仿佛每个观者也同时进入了战俘营的情境之中,回到历史时空与亲历者共在。这分明就是一件当代艺术作品,它深深地内嵌在对历史和现实的阐释之中,进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,影响了人们的认知和观念塑造。

  艾蕾尔:我把微信当作“自媒体”时代的展示平台。自媒体时代意味着不管你是谁,都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。当然,机会仍在一定的“限度”之内,就像我们不被允许使用Twitter一样。有时候,狄兰·托马斯的《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》会跳出来敲打我的神经,告诫我,作为一个年轻人,必须避免模棱两可、暧昧不清的态度。“疯狂的狄兰”人到暮年,都能燃烧,咆哮,怒斥光明的消逝。相比之下,我们多年轻,正是无所畏惧的年龄,为什么要做一只温顺的动物?

  自媒体时代,人人都是表演者和评论家。像微信这样的新科技,拓宽了自由表达的渠道。人们变成了移动的媒介,同时扮演着表演者和评论家的双重角色。假如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,就是因为新媒体科技的更新,信息的传播和接受不再受时空的限制。

  在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,看到的第一个作品是来自德国柏林的艺术家Julius von Bismarck(尤利乌斯·俾斯麦)的表演艺术,名叫《Egocentric system》(《自我中心系统》)。艺术家很年轻,1983年出生于莱茵河畔的布赖萨赫。他用混凝土制造了一个直径大约五米的巨大转盘,是一个浅口碟的形状,每四秒旋转一周。里面放置着桌椅、电话、食物等一些生活用品。他置身其中,阅读、进食、打电话、和女友约会,看上去是一场模拟日常生活的表演。当一个人处于这样高速旋转的状态,很容易被甩出去。但尤利乌斯·俾斯麦却保持了很好的平衡。当然,之前他就处理好了旋转装置的抛面曲率、速度、重力、离心率的关系。这样,当装置极速旋转时,他就如履平地一般泰然自若。在我们眼里那个正在高速旋转的巨大的倾斜曲面,对他而言就是平稳的、静止的。透过这个作品,尤利乌斯·俾斯麦想表达两种对立的观看世界的视角:一种是自我中心的视角——一个人置身其中,自己审视自己;另一种是来自外部的他者的视角——陌生的、新奇的视角。

  我看到这个作品的第一反应,就是新鲜、刺激、猎奇,和看见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没有什么两样,所以我本能地举起手机给他摄像。后来,我才意识到,当时的反应说明我已经下意识地把他排除在日常之外,界定为陌生的异类了。

  其实,尤利乌斯·俾斯麦的旋转表演并不足以令人亢奋,关键的一点是艺术家的脸。那张脸满是漠然,只是偶尔冷静地扫过人群的躁动,像在说:你们这群傻瓜。无视观众的在场,也不和观众进行互动,他就像“异形人”一样,有意识地扮演着一个绝对的异类。

  隔阂,这是看不见的一堵墙,立在他和人群之间。作品名字“自我中心系统”充满了冷嘲的意味。是的,我忽然想到,我也拥有这样一个隐形的旋转盘,坐在里面看别人,所有人都成了异类。正是这种单一的视角形成了区隔与独裁。

  微信这类自媒体所抵抗的就是这种单一视角。同样一件作品,譬如面对《自我中心系统》,我和青松看的角度可能就不一样。朋友圈很多人用小视频发布这个作品,有人说“太有趣了”,也有人评价说“这就一坨屎”。你看,它表面的多元和包容,看上去多接近自由和民主的形式。

  其实也未必。新媒体的介入改变了我们感知世界的模式,它本身演变成了一种权力。人们越来越*惯用图像代替原本的事物。一对同性恋人的接吻,一群人的聚会闲聊,北京日常的雾霾和难得的蓝天,某地发生的事故现场,遥不可及的冥王星……任何东西都逃不过图像化的命运。朋友圈里的一张图,就让我们知道别处发生着什么。图像,就像一张巨大的网,一切都是它待捕的猎物。的确,如波德里亚所言,我们进入了一个彻底的读图时代和拟像时代。

  这种迅速更迭、碎片化的传播和接受方式,潜移默化地把我们变成了另一种“温顺”的动物。我们变得越来越像媒介所设定和需要的参与者。再尖锐深刻的观点,再新奇的传闻,不超过一个小时就被淹没了。一个小时前,我还在思考西尔维娅·普拉斯、弗里达·卡罗这些女性,感受她们生命的苦涩与坚韧;一个小时后,看到微博头条吐槽“郭美美与红十字会”。一个人,如果没有坚定的理念和信仰,很容易就被撕碎了。我们的时代就是碎片的时代,不仅我们的所见是碎片,就连我们自身也是碎片。

  碎片的时代,一切都具有了扁平的特质。思想、情感、精神,也许仅仅为了追逐一种临时的快感。活着,就是从一种快感奔赴另一种快感。这样的我们,需要一次次临时的快感喂饱自己的缺失,却越来越空虚。其实,我们并不了解自己,也不了解世界。

  这种新媒体带来的快感文化恰恰规定并误导着当代艺术的创作趋势。这也是为何我们所看到的当代艺术都在追求刺激与新鲜。“意义”“深刻”“终极”“精神”等词汇慢慢被人遗忘,甚至会被钉上“过去的”的标签,似乎过时了。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,当代艺术最大的问题就是普遍追求扁平化、快感化、娱乐化,这似乎成了消费社会的大势所趋,并且不可抵御,一切都等待着被消费。

  就像《自我中心系统》这个作品,它本身是一个没有情节的表演艺术,不讲述任何故事,也没有序幕、高潮、结尾,它排斥结构。所以我任意截取了其中一小段,放在朋友圈。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碎片化的传播方式。这类作品,传播媒介、作品内容、形式之间的关系都不再是有机的,而具有零碎的、拼接的蒙太奇特征。

  总之,当代艺术的语境已经凌乱不堪,我们的所见所闻都变成支离破碎的一个个片段。时代要求我们必须学着做一个电影剪辑师,把这些破碎的信息用自身的一套认知体系拼接起来——这就是当代人认识世界的方式。当我们从各式各样的媒体中看到这个世界,我们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就被拟像化了。这从根本上重组了我们认知世界、传达情感的方式,也必然会影响艺术的创作与传播方式。每一个个体都变成了一个表达的媒介,一具渴望表达的移动中的身体。

  牛寒婷:微信确实是现在生活中最为方便快捷的交流手段了,而且,它已成为一种流行的生活方式。很多人每天不刷刷屏,就觉得生活缺了点什么。但同时,它跟所有的新媒体新技术一样,让人享受快捷便利的同时,总是会隐隐地让人想要反抗。如果哪天出门我忘带了手机,反而会觉得轻松。看似方便的微信,其实深深地捆绑和束缚了我们,无论是精力、精神、思想、空间都受到它的深刻影响。它创造我们,改变我们,但也异化我们,所以,我们内里最为本能的直觉会以某种方式来抗议吧。

  同时,微信的流行和普及,也表征了时代的突出特征——图像化,这也是艾蕾尔刚刚说的。微信是以图像(图和视频)、语音为主要内容和交互手段的,我记得朋友圈刚刚能单独发文字时,每次发文字,它都会提醒:文字尽量配图,文字的单发功能日后可能会被取消。这一小小的细节设置,体现了新媒体的技术选择和功能指向,它不是以更广的包容性而是以某种潜在的强制性,规定着它的使用者。如艾蕾尔所说,任何东西都逃不过图像化的命运。图像成为我们观看世界的方式。

  回到艺术的话题,二位的介绍为我们打开了视野,让我们从不同侧面看到了当代艺术现场的一些情况。你们的描述非常细致,让我感同身受,就好像我也到了现场。这大概也是新技术介入艺术创作后,带给人们感受方面的最大变化。我是想说,新技术扩大了人们感受艺术的边界,人们不再只是“看”作品,而是整个人参与其中,构成互动,仿佛进入虚拟世界。借用苏珊·桑塔格的概念,这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“新感受力”,是新媒体新技术带来的。但同时,这种感受力方式的改变或者说扩大,又让人疑虑重重。

  一方面,在新鲜的感受中,依然以视觉为主体,到处都是图像、影像或是它们的变形;另一方面,感官刺激成为一种潜在的目的,借由媒介和技术,艺术直接冲击着人的感官和身体。获得新感受后,并没能激发新的艺术想象。新鲜、好玩、刺激的背后,没有更深刻的东西显现。艺术似乎只剩了空壳,表演本身成为目的。说到这,联想起国内的一些行为艺术、装置艺术,有一些就特别“擅长”表演,并且通过表演直接传达观念,观念艺术大行其道。关于观念艺术,它与新技术有着怎样的内在的关联?是新技术催生并推动了它们的发展吗?还是新技术的介入只是观念变化的表象?这样的一种艺术实践,是艺术观念的倒退,还是发展的新变?

  郝青松:如果把新媒体的概念扩大,它就不仅仅指和科技相关的数字信息技术,而是泛指架上艺术之外的所有媒材的可能应用。而这些新媒体材料都指向一种当代观念。在观念艺术的共识下,架上艺术、行为艺术、装置艺术以及新媒体艺术都首先是一种观念形态。艺术观念的产生和进化,根本上不在于新技术和媒体语言的推动,而在于世界观和历史观的转变。新技术的介入正是新观念产生和发展的表征和实践。

  艾蕾尔:我认为观念艺术和新技术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关系。观念艺术更多关涉着意识形态层面的东西,而新媒材的拓展则是纯技术领域的事情。

  当代艺术领域,大多数作品都具有观念性,但不一定构成观念艺术。“观念艺术”最初是一种艺术形态,发端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的“概念艺术”,后来才泛化了。现在我们谈的“观念艺术”其实不再作为一种艺术形态,而是具有观念性的艺术。

  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作品是Kader Attia(卡德尔·阿提亚)的大型装置作品《Arab Spring》(《阿拉伯之春》)。他展示了16个破碎的玻璃橱窗(其中10个橱窗体积是220×100×100cm,6个是220×180×100cm)。这件作品直接指向几年前发生在北非和西亚的“阿拉伯之春”运动。2011年,卡德尔·阿提亚在埃及开罗的塔利尔广场亲眼目睹了那场暴动。当时,埃及博物馆里面的16个玻璃橱窗,在骚乱中被击碎,后被博物馆保留了下来。卡德尔·阿提亚受到触动,2014年他做了相同规格的16个玻璃橱窗,将其砸碎,用作展览。每次展出时,他都会用石头砸向它们,一次次重现那次暴动。

  这件作品,从形态上而言是装置艺术,同时具有极强的观念性。当我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片,看到布满裂痕的残缺不全的玻璃柜,在灯光下静默地展示着自身时,我忽然觉得它们是一具具伤痕累累的身体,在忍受着难言的疼痛。卡德尔·阿提亚想探讨的问题,正是伴随着伤害的暴动与恢复的过程。在我看来,他的16个玻璃橱窗堪比路易丝·布尔乔亚(Louise Bourgeois)尺度庞大的蜘蛛。

  一件杰出的观念艺术作品,就是能够把艺术家骨子里的“理念”肉身化,赋予自身可感知的“身体”。这是作品自身的感受力,疼痛从内里涌现出来。只需在场,无需表演。

  相反,很多所谓的“观念艺术”(国内外一样),越来越趋向于一种同质化的表演。这表演意味着作品不足以支撑自身的在场,作品只有身体性的匮乏。当一切都成为表演之时,我们就会强烈地感到“观看”的泛滥,实则早已无物可看。

  这是虚假的“观念艺术”,它并非透过“理念”展示自身,而是亟待被“观看”。还是那个问题,我们的时代过于拟像化了——任何一个事件都被图像化,任何一个世界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拟像,所有的身体经验都被编码。那么世界对我们而言,就不再有诱惑,诱惑依赖于身体性。不妨这样说,对身体而言,这是一个过于禁欲的世界;对观看而言,这是一个过于纵欲的世界。人类的欲望一再被编码,被拟像化,被各种不同的数字所界定。一切都以拟像和数字的方式,永无休止地重复、累积、核算,感受力逐渐被遗忘了。正如波德里亚所言:“量已经远远超过质。诱惑被预先排斥了。”我们进入了体验的禁欲主义,和对数字的纵欲主义。

  此外,极端的新媒体艺术,把媒介本身变成了目的,这就衍生出了媒介的暴力。后来,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美国艺术家,他的作品过于苍白无力(因为不欣赏他的作品,就忘记了他的名字)。他用一个声光探测仪在雪白的墙壁上反复扫射,给观众重复呈现一束光影——仅仅是一束光影,可以表演一整天。那件作品,“重复”似乎成了唯一的意义,而“重复”是借由新媒体(声光探测仪)完成的。作为观众,令我唯一感到有趣的是那架新媒体——它是如何运作的?这就是问题所在,此时“新媒体”本身变成了艺术创作的纯粹目的,一个绝对的操控者,作品随之失去了媒介之外的维度。一旦媒介比观念更加重要,作品也就不再成立。这是一个“真伪”问题,与进步或倒退无关,真的艺术都没有可比性。

  牛寒婷:“同质化的表演”,似乎不仅仅是某些虚假的“观念艺术”的问题,也是许多艺术领域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。能“同质化”的,是商品,而不是艺术作品,因为好的艺术作品都是独特的、不可复制的,“同质化”违背了艺术创作的本质。表演性,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功利性,无论是艺术创作的自足,还是审美的自足,都被打破。这两个问题,使艺术背离自身,走向了自己的反面。

  如艾蕾尔所说,艺术的商品性、观看性的背后,是拟像化、数字化。这表面上与新媒体新技术有关,其实质是理性主义、科技理性、工具理性在作怪。科技理性给人类造福,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,理性思维在人的思维和生活中,逐渐占据主导地位,压抑了人的生命感性和直觉。但科技理性不是万能的,技术也并不能解决人类的所有问题。就人的心灵、存在和文学艺术而言,生命感性和感性思维依然是重要和不可或缺的。艺术的商品化、同质化,是用同一的技术、标准和量化(即数字化)的方式来规范和“制造”艺术,而创造艺术的生命感性、灵性和直觉,则黯然退场。

  不仅仅是艺术领域,就人自身的存在而言,生命感性也受到了压抑。现代生活是如此的快速、匆忙和功利,并没给心灵留下太多的空间;人们的现实选择总是目的明确、那么物质化,很少听从内心的直觉和感性的指引。感性被理性压制,心灵被物质规约,直觉被技术撕裂……这也许是20世纪以来伴随着工业文明和科学技术的巨大发展,反理性主义思潮反而绵延不断的原因所在。

  艺术是鲜活、流动的生命所创造的,它无法被单一的技术性或数字化的维度所规范。烙印着生命意识和印记的艺术,离不开对生命生存自身的观照。当媒介成为艺术的目的,衍生出所谓的“媒介的暴力”的时候,就本末倒置了。

  跳出“观念艺术”,着眼于当代艺术的整体,从宏观上看,新技术的发展的确丰富了艺术的表现力、增加了艺术的传播力,但同时艺术创作又呈现出百变的病相。你们都特别关注艺术的前沿和实践,能否再具体地谈一谈?尤其青松经常到全国各地乃至在世界范围内策展,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相关的情况?

  郝青松:消费文化的后现代语境可以认为是我们身处的最普遍的现实。技术日新月异,电子产品频频更新换代,消费热点和浪潮随之一波波掀起。与此相关,当代艺术呈现出的消费主义和技术至上的倾向值得警惕和反思。在这个关乎价值判断的问题上,并不是存在就是合理,也并不是越新就越好。中国当代艺术在此进入了误区,片面地把消费文化当作了当代艺术的主题,把新媒体技术等同于当代艺术语言。事实上,当代艺术的最前沿,应该在后现代之后的视角回看当下,反省当下。

  当代艺术出现了三位精神领袖:杜尚、沃霍尔和博伊斯。杜尚开启了当代艺术的观念形态,沃霍尔进入了大众消费文化,博伊斯引领了民主文化政治。杜尚的睿智颇类似于禅宗的思辨方法,国人可从中获得更多的共鸣和顿悟,明白当代艺术观念形态的意义。沃霍尔在消费主义的中国独领风骚,影响了玩世现实主义、政治波普、艳俗艺术等大众文化形态的潮流。博伊斯的意义却不能被国人完全领会。这次欧洲艺术考察,在巴塞尔看到了博伊斯的个展。其中展出了非常经典的《我爱美国,美国爱我》:博伊斯从杜塞尔多夫乘飞机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,身裹毡布,用担架抬下,上了一辆救护车,直送画廊。然后与一只荒原狼相处一室。开始时,他裹着毡布,揣着一个手电,露出一根拐杖,人与狼互相窥视、提防。后来,他们之间开始建立了友好的睦邻关系,人能够“与狼共眠”。三天后,他还是身裹毡布,担架、救护车、肯尼迪机场,返回杜塞尔多夫。这是他影响最大的一件作品。在这件作品中,博伊斯触及了心灵、社会、自然、神之间的关系和互动,这是世界关系的核心问题。这件作品完成后,他激动地说,自己能够活下来完全是神的作用。作为二战后德国艺术最重要的代表、20世纪七八十年代欧洲前卫艺术最有影响的领导人,博伊斯通过艺术来治疗战争的精神伤害。在艺术的创作中他对战争进行全面反思,并在艺术表现形式上进行了颠覆的语言变革,涉及行为艺术、装置艺术、影像艺术等领域。但他的意义,并不在于媒体语言的变化,而是在于他对于历史问题的追问和反思。而反思的动力,和我们对这个现实世界的诘问有关,更与来自超越世界的反问和观照相关。而这一点,在中国当代艺术界远未被普遍认知。对博伊斯的认识,如果只是停留在方法论层面,那就还在杜尚的影子下,只有认识到博伊斯的价值论意义,才能进而把他和沃霍尔区分开来。

  艾蕾尔:美国年轻摄影师Ryan Mcginley(莱恩·麦克金利)2014年创作的作品《Year book》(《年历》),整整占据了一个展厅。他那些色彩艳丽、饱和度极高的人体摄影,层层叠叠铺满了展厅的四壁、天顶、地面。这种展示方式特别“波普”——毫无表情的裸体照片,在一块单色幕布之下站立着或斜躺着,有些像明星宣传海报。巴塞尔博览会类似的作品太多了,它们无法唤起任何有深度的情绪和观念,恰恰相反,它只具有一种庸常性。

  这类作品的特征就是单调、重复,无意义。甚至前面提到的德国艺术家尤利乌斯·俾斯麦的作品《自我中心系统》,从结构上看也有这个特征:它不分开端、高潮、结尾,无休止地重复表演相同的动作,过于强调“旋转”动作的合理性。

  当然,有些强调庸常性的作品,也会带有桀骜不驯的姿态。譬如荒木经惟高度刺激感官的情色艺术,是对欲望的庸常化。这类作品的危险在于空洞无物,既无物可看,更无物可思。

  牛寒婷:二位的介绍恰好构成了互补。青松介绍了博伊斯艺术的精髓和真谛,让人如临其境,展示了当代艺术价值选择的一面;艾蕾尔则指出了当代艺术极为浮浅表面化的一面,让人有认同感。无论是博伊斯的作品,还是前面你们介绍的其他一些优秀的当代艺术,新技术带给人全新的体验,视觉、听觉、身体感觉,全都被触发。但这种“新感受力”,是否能带我们进入作品的情境之中,激发艺术的想象力,从而感受、思考作品深层的内涵,才是成就一个作品的关键。

  如果作品仅仅有形而下的技术展示和炫技表演,那么就要沦为艾蕾尔说的“空洞无物”,一种形同于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的简单和粗暴。艺术终究还是一种超离日常的想象性生活。无论是新体验、新感受,还是内涵、思想、价值、意义,都存在于艺术的幻境之中。好的作品,都有那样一个隐秘的所在:在那,生命舒展;在那,思想激越;在那,灵魂舞蹈。作品形而上的价值追问和意义探索,也在抵达这一艺术幻境的过程中显现。

  当下对时代的表述,无论是数字时代,还是信息时代、新媒体时代,都表征了一种速度感——这是一种方生方死的速度感。很多艺术作品,如同流行文化,在被迅速传播的同时,迅速被遗忘。人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仔细“体味”和“品尝”作品,更不要说去寻找内蕴于艺术作品中的深邃的价值。是时代的庸俗成功学和功利主义的盛行,导致了这一切吗?还是人们对艺术的理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?蕴含在艺术作品中的恒定的“美”的东西,赋予一部作品价值和意义的东西,使经典作品流传千古的东西,在当下的艺术中似乎越来越少,是艺术家不再坚守,还是艺术发生了某种可以拓展空间的“新变”?

  郝青松:这是一个加速度的碎片时代,因为时间的加速,原有的时空关系失衡,空间扭曲、变形以至坍塌成废墟。但人们似乎对废墟的现实不以为然,而一味地向前追赶。但是在无意义的时代,注定不可能留下什么有价值的艺术作品,大多数艺术也将归于废墟。流行的未必就是有价值的。时代变化并不能改变对艺术的根本理解,艺术阐释在解构经典意义的同时也在追寻经典的源泉。但若主张复古而不参与这个时代的变革,就走向了另一个反面。

  面对虚无,需要有两种共在的艺术态度:寻回古典精神,参与现实变革。如果说后现代关于意义的态度是以不是而是,现在则要是其所是,重新寻找话语主体。

  艾蕾尔:这种近乎于“熵”的快感文化,一方面源于媒介的变革,另一方面源于眼睛的麻木。我们把整个世界变成了图像库。身体性的方式,譬如触摸体验的接受速度早已追赶不上观看图像的速度。传统艺术的创作与观看都依赖触觉,是时间性的。如今,只剩下看。我总感觉,人们背负着一具瘫痪的身体,却睁着万能的眼睛。扫视世界就是征服世界。当代艺术的躁动不安也许关涉着触觉的失落。触觉是身体的延伸,也是精神的通道。

  当代艺术必须召唤消逝已久的身体。

  身体就是一切。世上,我们的唯一的根基就是身体。透过身体,我们感知、触摸、思辨、判断,它规定了可能性的边界。我们既受制于身体,又依赖身体。与此同时,身体是精神的器皿。没有身体,人就不再存在。当然,必须是可延伸的“身体”。也许,这种说法比较肉身化,为了避免误解,我需要强调一下,艺术中的身体性必须和时间相关,这意味着一种可触的属性。

  牛寒婷:青松的关键词,是“废墟”,这是你一直所研究的当代废墟艺术的核心概念,与此相对应,重建艺术的重点在于,重寻古典精神,重新关注现实。关注现实是艺术的题中之义,而追寻古典也许是使艺术回到自身、回到根本的途径。艾蕾尔则反复描述了“身体”这一词汇,我觉得,“身体”在此隐喻的是一种生命意识和生命感觉。对抗拟像化、对抗图像化的方式,就是恢复身体的可能性、感受的可能性——恢复生命的感觉,如此,才有艺术创造的无限可能。

  前面,艾蕾尔谈“观念艺术”时提到“身体的禁欲”与“观看的纵欲”,正是“观看”的泛滥,影响了艺术家的创作,使创作成为一种同质化的表演。新媒体艺术兴起后,人们在手机、电脑等电子屏幕上观看艺术作品、评价艺术作品甚至评论作品,再平常不过。这种虚拟的“观看”方式,同样改变了艺术创作和艺术接受。

  “观看”是一个哲学命题。几百年前,笛卡尔的观点也许依然是真理性的: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客观世界,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观念。具体在艺术创作中,当下的“观看”方式,是如何影响了艺术家的创作?这会改变接受者的审美倾向吗?你们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?

  郝青松:“观看”的哲学意义,可以扩展到人与世界的观看和存在关系。某种意义上,对世界的认知被人的观看所决定。你看世界是怎样,世界就是怎样。这样的主观设定既展现了人类征服世界的壮志,又终于导致了人类自身作茧自缚的悲剧。可以说,新的“观看”关系正是建立在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之上。今天的观看,重要的不是看什么,而是怎么看。虚拟图像大众普及的时代,我们被无所不在的图像所包围,这也可以说是图像消费的时代。

  问题在于,图像之中,我在哪里?显然,图像消费中人更加失去了主体性。从现代到后现代,人类的主体自负发展到主体虚无,都没有真正找到人在世界中的正确位置。研究“怎么看”,就是要找到图像背后的观看逻辑,质问人在图像消费中的主体性是被怎样的观看关系所操控的?在主体自负和虚无的图像消费之外,应该如何观看?

  经过这样的观看方式的反思之后,图像的所指也将暴露以至反省和更新,世界必然有所不同,图像自然也有所不同,艺术肯定会出现新的气象。

  艾蕾尔:这是一种被迫性的观看。世界被转化成大量的图像平铺在我们眼前。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无法拒绝地去“看”,看被编码过的浩如烟海的图像。主体性就这样被视觉图像淹没了。有时候,我们难以辨别是非,因为图像再与真理无关,唯一关涉的问题就是拟像本身。

  我们的生存空间成为另一个虚拟的现实,现实被搁置起来了。艺术创作所面临的问题变成了处理与拟像之间的关系,现实与真理的关系被忽略了。一个人,距离自己都越来越遥远,更何况他人与万物。审美,失去了土壤,疲乏不堪,早已不再有效。

  牛寒婷:青松说的“观看逻辑”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。在拟像化的世界里,“观看”同时操控了艺术创作者和消费者。人们在观看艺术作品时,图像本身的特质,或者说艺术创作中符合图像本质的特质,会被放大;而作品中背离图像特质的部分,则被淡化、忽略。在这一过程中,艺术家也会在无形间改变自己的创作,以迎合观众和这个图像时代。

  返回现实、返回真实、返回生命个体,也许是我们逃离图像世界和拟像世界的出路。主体性的丧失,也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薄弱和生命维度的缺失。重建主体性,要回到生命的本真和原初,无论是智慧理性还是直觉感性,都应在艺术创作中被重新找回。

  艾蕾尔在欧洲时发了好多朋友圈的小视频,好像是一种类似行为艺术的表演,虽然不知道具体表演的是什么,但给人的感觉很好玩很新鲜。就艺术表达的形式或艺术表现力来说,如果我们的艺术也能以这样的方式展示和呈现——有创意、有趣、好玩,充满活力,而不是单纯地依赖技术,那么当代艺术也许就是另一番面貌了。

  艾蕾尔:那是日内瓦的一个当代艺术交流活动。苏黎世艺术家Judith Albert(朱蒂丝·艾伯特)用影像展示了她的行为艺术《Prologue》(《序幕》)。镜头里,你只能看到黑色的幕布,她一手握一支针,在幕布上拨动着什么。一会儿,她用左手的针从幕布上挑出一个字母:“I”,把它放在右手背面。过一会儿,又挑出一个字母:“n”。那双手速度平缓,像是在刺绣一样。一个一个的字母就这样依次被剥离出来,最后出现了一个句子:“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.”这是《新约·约翰福音》开篇首句:“太初有道”。顿时,我几乎彻底理解了她。“序幕”这个词对她而言,就是一种最原始的经验与记忆——“创世纪”。后来,她又缓缓地把一个个字母填补回去,待到把一整块黑幕还给观众,她把两支针交叉一别,出现一个闪亮亮的小十字,作品就完成了。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音,但是你一点也不会感到枯燥。那个影像,让我触摸到了一个女人,和她充满悖谬的真实:细腻与冷静,苦涩与高贵,犹疑与坚韧。当时我很激动,特别用力地为这件作品鼓掌,虽然她可能听不到。

  后来,她告诉我,之所以选择使用针这种女性手工艺的方式,是因为她记忆中的童年是在母亲的缝补中度过的。她的原生家庭都信奉天主教。你看,艺术创作的出发点一定和身体经验相关,否则就不真实,不动人。《序幕》对她而言就是可触摸的,绝不是一个抽象的、生拉硬套的圣经题材。

  这件作品充满隐喻与象征。黑色幕布隐喻创世之前,漆黑一团:“起初神创造天地,地是空虚混沌,渊面黑暗”。两支针“剥离——填补”的过程,强调了“手”的作用,也就是建立起一种女性经验与创造之间的关系。表演过程本身是对上帝创世过程的重现与模仿。

  对艺术家而言,不虚伪,真实,有多重要。真实,既是底线,也是骨架。

  我记得,欧洲之行的最后一天在日内瓦。我们去联合国欧洲总部的喷泉广场。上海艺术家曹原铭忽然受到了触动,掏出一个纸牌,上面写着“一个人的国家”。他高举着那张纸,在总部门口拍了一张照片。他说,在国内时,他曾给联合国写信,申请建立一个人的国家。当然,后来没有通过,还引来了麻烦。

  这个作品充满了想法和活力,最重要的是,就在那一刻,他真实而简单地表达了什么是中国的当代艺术。

  这些都和新媒体无关。新媒体绝不是目的,它只是一种媒介。

  郝青松:我刚才提到,面对后现代的不是而是,今天更要是其所是,重新确认意义主体。艾蕾尔刚才提到的《序幕》这件作品,艺术家将生命处境的当下感受回溯到创世纪之初的异象,油然而生对终极存在的敬畏之心。经过现代理性和后现代虚无的历史叙事,我们应该明白,个人主义和意义漂浮都不足以承载意义之重。重新确立当下处境和终极存在的关系,是其所是,重中之重。

  这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出现的新问题,面对艺术废墟,有感知的批评者都会意识到艺术不应该是这样,但很少有人能明确应该是怎样。当代艺术的观念形态早已是普遍共识,消费主义也正在开始被反思,进而,终极意义的确认更为紧迫和必要。

  作者简介:

  郝青松: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博士后,艺术学博士,天津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教师。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艺术批评理论、神学、政治哲学。

  艾蕾尔:艺术批评家,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,从事现当代艺术批评与理论研究。

  牛寒婷:《艺术广角》杂志编辑,发表文艺理论评论文章若干。(来源:艺术国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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