艺术批判的沦落

2017-03-10 14:22:13  浏览量 372  评论数 0
[摘要] 艺术批判的沦落

批评一开始就处于摇摇欲坠的危险中,今日尤甚。

纳博科夫曾引用过一个例子,说批评家和艺术家的关系,类似于鸟类学家和鸟的关系。鸟儿如何飞翔根本无需鸟类学家的指手画脚。哲学家伽达默尔也说过:“艺术作品对我们的理智是一种挑战,因为它无限地逃避一切解释。”伽达默尔认为艺术作品的丰富和微妙,难以用语言分析和捕捉。一种由感觉作为起点和动力,始终被神秘所包围的事物,却要用理性的语言去解释和揭示,的确令人为难,亦极其不易办到。这是硬要把难以言说之物关进语言铸造的牢笼。因此,艺术批评,常常招来嘲弄,不受待见。

但是,语言即便无法传达所有感受,然而一个无比敏感的批评家或鉴赏家终究能抓住艺术的“吉光片羽”。同时,艺术经验需要语言去保存和传播,感性和理性并非不可对话、不可融通,所以艺术批评并不缺乏存在的理由和价值。

艺术批评的职能是让读者和观众通过阅读文字,更清晰地理解艺术,更深刻地理解作品。就此而言,批评家是某种意义上的艺术教育者。和所有教师一样,他并不必然进行艺术知识的灌输,他更多的是运用自身的智慧和语言,去揭示艺术的背景,去提示某些易被忽略和遗漏之处,引导读者去感受艺术品的魅力。

对批评家而言,他本身是一个摆渡者。他自己首先得无比敏锐,才能真正感受艺术。同时,他还须博学多闻,见多识广,因为理解一件艺术品,无法跳脱出它所处的背景。艺术品是在复杂的社会脉络中制作和展示出来的,艺术总应在历史和文化的上下文情境中才能真正得到理解。尤其是面对一件晦涩难解的作品,艺术批评家作为向导变得不可或缺,经由他的话语点拨,我们才能进入到一个微妙的艺术世界之中。

批评家除了深入细致地感受作品,更重要的他要能够以语言作为中介,细致入微地传达他所感受到的一切。问题在于,感觉和语言之间注定无法完全对应。思绪纷繁,感觉纷纷攘攘,并无天然整齐的规律,批评家须用语言之网去过滤,去整合感受和经验。如此一来,他必须熟练而精准如“手艺人”,懂取舍,善表达。批评家的理想状态,他应该像艺术家一样超级敏感,他的感受水平应不输于艺术家的水准,他的理论能力应不逊于哲学家,同时,他还应是个语言大师,写作大师。一个最为理想的艺术家,集艺术家、哲学家和文学家为一体。

批评家除了作为鉴赏者,向他人传达自己鉴赏所获的美妙感受,用自身的品味熏染更多的爱好者;也就是说,他必须懂得品评艺术,但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,他也要成为斗士。他必须像判官样直面堕落的艺术风气与恶俗的风格,他必须仗义执言,“嫉恶如仇”,毫不留情地攻讦艺术界中的丑恶。批评家既应对某件低劣的作品下达判决,甚至将它逐出艺术王国;也应该横眉冷对低俗的时风和潮流,用自己的语言作匕首和投枪,毫不客气地与之战斗。

简而言之,批评家既应懂得歌颂礼赞,更要敢于批判攻击。这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。

悲哀的是,理想很快被现实碰撞得粉碎:今天,批评不断在沦陷。批评作为抵抗沦陷和拒绝顺从的事业,此刻逐步丧失其美学的锋芒和道德的勇气。艺术批评走过漫长的岁月,并在艺术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。它没有理由在今天消亡,但是它遭遇了比往昔更加严重的危机。这种危机不是像过去那样其合法性被强烈质疑,而是它处于残酷的艺术生态中,它的存在空间被挤压,作用被剥夺,越来越被架空,变成艺术产品和市场的附庸。批评不仅缺席、失语,更走向它的对立面。总之,批评已狼狈不堪,颜面扫地。艺术批评家深陷在糟糕的艺术生态中,某种程度上遭到了“阉割”。批评家刺耳却正义的话语仿佛在当下消失了,濒临灭绝,成为稀缺之物。而他的赞颂功能却不断在放大。当我们随意浏览时下的艺术杂志和书刊,触目所及都是批评家在不停地歌颂艺术家,批评家仿佛蜕变成“表扬家”。

这不得不让人怀疑:艺术批评还能否作为一门严肃的职业而存在,它是否早已变成“广告宣传”的另一种形式?

面对批评家的普遍失语,我们无法简单地仅仅指责批评家的责任丧失和道德败坏,更严重的问题在于,这样的失语是如何造成的。

今天,我们面临最重要的问题是资本和权力相互勾结,并大举入侵艺术。当资本和权力渗透艺术界后,它们并不希望听到异议的声音,想尽办法驯服艺术家和批评家。艺术的叛逆,变成允许范围内的捣乱,成为一种“奉命的革命”。资本和权力之间相互转化,它们在艺术家身上投入,殷切希望艺术家为其带来巨大的回报。因此,为了艺术获得市场的成功,在文化场域上的胜利,资本和权力的代理人会更紧密地掌控艺术的展示空间和展示流程。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更有效地替他们所选中的艺术家包装宣传。艺术家自身也愈来愈来市场化,他的工作室俨然小型却高效的企业。艺术越来越成为“一桩生意”。为了更大的收益,艺术家和资本家急需抹去所谓的“负面信息”,更渴望批评家的权威来“加冕”和“册封”。这一步他们通过收买艺术批评家,操纵媒体来完成。在金钱面前,在市场化铺天盖地的情况下,批评家要真正坚守立场,已然十分困难。他们为了生存,必须在整个艺术市场上分一杯羹。本来,一时的金钱诱惑就难以抵挡,何况和批评家的事业紧密相关的各种媒体已被包办,他们仰赖发出声音的发表空间也被资本所控制。倘若不顺从,批评家难以获得发表空间和发表机会。批评家如果难以发表,声音无法传达,久而久之便等于不存在。也许,有人会乐观地认为自媒体在“杀出一条血路”。但是,自媒体的单打独斗很难获得某种权威性,在成千上万的信息覆盖裹挟之下,自媒体的独立也被推入汪洋大海中,以致被淹没窒息,成为无数孤岛,那批评的声音实在微弱。

这种生存境遇,对批评而言是毁灭性的。

批评家并没有集体地反抗,因为资本和权力太强大,批评家只有零零星星地发出“不和谐”的声音,更多的人在利益面前沦为“俘虏”。而批评家的“主动缴械”,更是断送批评本身的前程。在狭隘的生存空间里,批评家试图寻求某种蜕变。这种蜕变显现在批评写作的语言形态里。

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就是,批评家越来越依赖哲学理论话语。当然,这并非只是艺术批评拥有的状况,其他人文领域也同样存在。利用哲学家提供的话语,并非注定会造成问题。毕竟在学科融合的背景下,艺术批评很难不借鉴其他学科话语。相反,去合理借用其他学科话语,或许能生产更重要而深刻的批评话语。这本身并不必然构成问题。但问题在于,每一种话语,包括哲学理论,有其固有的背景和语境,有其有效性范围,无法放诸四海而皆准。批评似乎失去了自信,必须借助时髦而声名赫赫的哲学家的力量来加持、来助力。一个批评家倘若对时髦的哲学家一无所知,必然会惹来最尖刻的鄙视。艺术批评成为哲学话语滥用的重灾区。于是,出现了各种断章取义,割裂文意的挪用和移植。以至于闹了不少笑话。

当我们深入研读哲学家富有洞见的文本,汲取其智慧,或许能使艺术批评的写作思路豁然开朗,并深邃入理。但艺术批评绝不能脱离艺术自身的语境,变成哲学话语的注脚,变成新的概念游戏。

大量引入哲学话语,艺术批评的写作变成了哲学论文次品,晦涩不堪,佶屈聱牙,仿佛天书,艺术家读不懂,普通的读者也看不明白,成了“批评行会”的内部读物。这是艺术批评的“理论癌变”。

另一种是,为了迎合大众媒体的传播,以及权力的侵袭,使有的艺术批评写成了说明书、会议报告,毫无文采,读之味同嚼蜡。在艺术展览前言,会议宣读的论文上比比皆是,成了官样文章,不犯错,但也毫无见地和趣味。而有的批评,随着大众媒体的娱乐化市场化,以及自媒体的崛起,也变成充满插科打诨的调笑,到处污言秽语和人身攻击如“泼妇骂街”,如八卦点缀的花边文学。就以去年微信上围绕诗人俞心樵的“骂战”为例,对阵双方如同陷入非理性状态,气急败坏不择言语,“骗子”“泼粪”充斥文章。他们也许会以自媒体的文字当不得真为由,但文字以各种形式流传,虽然不再是“千古事”,但批评家终究得“文责自负”,少点污言秽语,也少些文字污染。

批评毕竟不是会议报告,更不是娱乐新闻,也不是谩骂和战斗。批评是以清通可读的文字,对艺术品和艺术事件与风潮的描绘,在描绘中表明态度,褒贬都应有风度和分寸。语言的功力对批评家的工作就格外重要了。须知,过去的大批评家不少是诗人和文学家,如波德莱尔和左拉等人。即便不是文学家,他们的文学修养也十分了得,罗杰·弗莱、格林伯格就是例子,格林伯格写有关卡夫卡的论文。然而,中国现在有太多对文学毫无兴趣,对哲学一知半解的艺术批评家了。

倘若文章毫无趣味,令读者阅读一篇批评,仿佛“受刑”般难熬,又怎能期望批评能发挥实际效用?而一篇文章油腔滑调,又怎能令人信任其严肃的使命?

用罗莎琳·克劳斯谈罗兰·巴特的话说,应该把批评,把理论的写作,也变成“次文学”。限于内容,它并不以直接的文学面貌,如诗歌,小说来呈现,但作为趣味盎然而深邃的随笔,仍是某种意义的文学,这值得我们深思。

艺术批评仍然是一个战场,智性和感性在此交锋并融合,道德和利益于此博弈。既然是战场,它迫切需要战斗的勇气,以及技艺。艺术批评任重而道远。正因为批评的声音被抹去被改编,我们格外需要理智而富有趣味,严肃却文采斐然的批评写作。它锤炼我们的智性和感受力。

注: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理论博士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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